回到家中已是第3天了。他把自己关在屋里，有时对着窗户一两眼发呆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，吃饭时要嘁他三四遍，才开门出来。无精打采地端起饭碗。娘专为他做的，他以前最爱吃的扯面与荷包蛋， 他却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囫囵。娘实在忍不住了， 就推开他的屋门，屋里的烟雾使娘后退了两步，呛得直咳嗽。娘说： “春儿， 都回家3天了， 看你气色一直不好，是病了？ 去卫生所看看吧， 要不娘去给你买点药？ ”他说： “ 没病。""那这是咋啦？"娘心里更是着急。出了门就赶紧叫小妹去喊爹回来一趟。

他把手从西服的里兜里伸进去，掏出了一个折得四方的白纸包。慢慢地打开纸包母里面是一沓钱。100元的两张，是崭新的吩其余的有10元的、5元的、1元的， 还有5角的， 共993元。钱沉甸甸的。他感觉这份量已远远超出了这沓钱本身的重量，钱在手里热乎乎的， 像一颗跳动的心。“ 这是心啊！ ”他突然对自己说。从坐上回家的车时就一直这么想， 他曾想找一个恰当的理由证明这只是一沓普通不过的钱， 但他终究没有找到。一想到这沓钱， 就仿佛看到几双充满了信任、关切和期望的眼睛：有公司经理 的，有班里战友的。

那天，家里来信了。爹在镇里开了一个饭店謦生意红火。人手忙不过来要他辞职回家去。爹还说干保安工资低， 一个月还不够零花的，又没有什么大的前途。他一想，也是。穿上这身保安服已是一年多了，工资一个子也没有攒下来，每天站的腿酸得要命，风吹日晒的。思想还老是绷着一根弦。 遇有勤务，有修养的说声“ 辛苦"，没修养的冷嘲热讽的。然而他今年刚刚被公司评为优秀 保安员。年终总结会上还戴了大红花。经理亲自给他颁发荣誉证书移他当时激动的不得了，那是他一生的荣耀。而且，上个月公司刚把他任命为班长。他觉得这样一下子辞职，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。于是就编了一个谎，跟经理说，爹病 了，病得很厉害，家里要他回去轻他说话时声音很低， 有点颤颤的。经理沉思了一会儿，问他准备什么时间走，他说下午就走， 坐3点的火车。经理就从自己身上掏出了两张100元的钱让他拿着花费。他推说不要，脸热得像火烤一样。经理说是公司的一点心意，他就接了， 心里就越发地发慌。

出门时他对经理说他可能回不来的，经理让他想宽一些，说假公司可以给他长一些， 尽管去给爹治病，如果有什么事，就往公司打电话，公司会尽力帮助的。他点点头，瞅都没敢瞅经理一眼。

班里的队员们听说他爹病了，就急忙凑钱。有拿100元的， 50元的，20元的，留在兜里的零花钱全拿出来了，共凑了993元。他不要。队友们就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，说都是同事，应该相互帮助。他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。下午，经理又派车把他一直送到车站⋯

娘又开门进来了，说邮电所捎话让他单位打电话来了，他答应了一声，把那沓钱重新包好装进珏服的里兜内，飞也似地朝门外面跑。

电话是公司经理打的，问他爹的病情。他吭吭叽叽说不上话来。经理安慰他不要着急，把思想放松一点，问他有什么困难需要公司帮助的，他赶紧说没有。说这话时， 他抿了抿嘴，差点把实话说了如来。等接完了电话，下嘴唇就被牙咬出了一个月芽形的血印来，但他却不感觉疼。邮电所的那姑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。从邮电所出来， 他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，低着头，像怕见阳光似的。脑袋中昏沉沉， 乱糟糟的， 半道上碰到了同学， 同学问他还走不走，他一下子怔住了。过了半响，他谠‘走！”说完了才吃惊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勇气。同学不信，说他是开玩笑，老板不当当保安。他说： “是真的，明天就走！钤说话时语气十分坚定。同学就瞅着他两眼发直，半天回不过神来。

他感觉心里一下子舒畅了， 步子迈开来， 脸上喜喜的，如一年前刚穿上那身蓝色制服时一样， 几乎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。

回到家时，爹已经回来了。

他把他的想法说给了爹和娘，爹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。娘一手撩起衣襟直擦眼睛说 “你这一走,一年半载地才回来一趟,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。"

他说他知道对不住爹娘， 但他已经拿定主意了。爹一句话也不说， 只一个劲地抽烟。他翻开带回来的相片给娘看。相片有穿着迷彩服练拳的有佩戴大红花双手捧着荣誉证书的他，那蓝盾光耀生辉謦那红花真大啊， 都占住了他大半个胸。他身后站着的， 笑得最亲切的那个就是经理。娘一边抹眼泪一边看参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，只觉得他穿上那身蓝色制服样子很威武。看完了，娘就帮着他收拾行李。娘给他装了核桃、柿饼、酸梨、瓜子⋯⋯。娘说农村没别的， 把这些带去， 给领导和同事尝尝。一会儿功夫 大包小包地塞满了皮箱。他也不去阻拦， 他知道那是娘的心啊！东西收拾好了，夜也深了， 娘嘱咐了又嘱咐。他把那本相册留给了娘。

屋里静了， 桌上那只钟很有节奏地“嘀哒，嘀哒"走着。 他坐了下来，慢慢地铺开信纸，拿起笔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写“检查⋯“